~~舊時綿長(之一)~~

曾經聽外婆和母親講過一個愛情故事。
外公有位姊姊,自小由父母定了親,但尚未出閣便染疾過世。
她病得很重時,自忖可能無法成婚,但有個希望,希望看一看未來的夫婿。
但礙於禮教不能相見,曾祖母十分心疼女兒,便想了個辦法。

等到那天,未來夫婿來訪。她們母女便商量好,讓女兒藏在廳堂後的帷幕邊,就這樣看到了她未來的夫婿。
斯文有禮,一表人才。她鍾心喜歡,遂了心願。

她和外公感情很好,臨終前,託付外公,將來祭祖時,不要忘記也紀念她。
外公成家後,每次祭祖都不忘祭拜姊姊。在台灣,那時外公已不在了,但外婆每次祭祖時,習慣性的仍會祭拜這位未謀面的姊姊,就這樣把她的故事傳了下來。491191f.jpg六合老城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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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公是清朝科舉廢除前最後一屆童試的生員。之後擔任小學教員。
成婚後,外婆鼔勵外公讀大學,自神州大學法政系畢業,成為執業律師。後又兼任農場主任與商業公司總經理。

祖父是黃浦第一期畢業,民國初年北洋政府時期督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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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婆有五個姊妹,二個哥哥。

據說大姐長得最漂亮,氣派十足,可以高談闊論,像個女中丈夫。但先生早逝,有一個女兒,我媽叫她「扣姐姐」。扣姐姐長得也很漂亮,她只比外婆小二歲,但卻是新時代女性,讀洋學堂,在小學教書。

後來,她嫁給溧水縣濮家,夫家有許多寶藏,包括清朝皇帝賜予的玉西瓜。

而她婆婆因過慣了好日子,用錢不會算計,錢不夠用時就賣寶藏,扣姐姐就想辦法贖回來。她有個兒子,小名叫賢賢,十分寶貝。

她的先生,我母親叫他濮大哥,相貌英俊,個性隨和,曾在清朝做過世襲的縣太爺,見到長輩還是以打千為禮。

當親戚有家庭聚會時,通常太太們打牌,濮大哥閒閒的,則和親戚小孩玩遊戲,還故意輸給小朋友,然後趴在板凳上,讓小朋友輪流打屁股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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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婆最小的妹妹,五妹,我母親稱她五姨孃。她出生時,父母已年邁,較為竉愛,因此裹不成小腳,任她天足一雙。又因生得高大,就被嫏里間傳說長得醜,一直婚配不成,她也準備在家作老姑娘。

但父母過世後,長兄當家,兄嫂時而打罵,有時打得很重。她向外婆哭訴,哭成個淚人,她說:這個家呆不下去了,願意下嫁。
但嫁給誰呢?

不久,臨縣首富章太爺有意續弦,請朋友留意合適的對象。消息傳開,外婆就帶著五妹的像片拜望相關人士,請託作媒。
這位章太爺在眾多說媒的人選中,居然就看中外婆的五妹。一時間,喜從天降,飛上枝頭當鳯凰了。

她嫁到安徽來安縣的首富之家。來安縣位於安徽省與江蘇省交界,歐陽修醉翁亭記中的滁州,「環滁皆山也,其西南諸峯,林壑尤美」。

章太爺的兒子都長大了,陸續到南京讀書,加上五姨媽的二哥在南京當律師,人脈豐厚。他們就決定舉家遷往南京,在安將軍巷買了座大宅,全家住在一起。
五姨媽也生了二個兒子,七子、八子。

章太爺共有八個兒子,大兒子們多已娶妻生子,長孫比小兒子還年長。媳婦們自是不把這位繼婆婆放在眼裡,勾心鬥角,五姨媽的日子不好過,就要求搬出去住,家主自然不答應。婆媳勾心鬥角越演越烈。

那時徐志摩離婚娶陸小曼事件十分轟動,離婚成了新鮮時髦的名詞。五姨媽竟也鬧起離婚,不搬出住就離婚。後來,由其二哥出面調停,協助他們在同仁街買了棟法拍屋,章太爺帶著妻子及二個小兒子搬出了大宅。

同仁街是位於中山路司法院對面的一條街,他們的在同仁街與高家洋房、考試院副院長宅比隣,房屋中等大小,中式的大門雖設常閉,由旁邊的巷子側門進出。大門二邊有幾間屋子,是老宅子門房的舊制,其他房子則像是後來重建的,沒有前廳後進,格式非中非西;飯廳、書房、卧房一字排開,院子很大,佣人房在花園的後面。

大門與正房之間有道矮矮的女兒牆,高起的石柱與推平的石欄,像古典橋欄的造型。
五姨媽在那裡過了好幾年舒坦的日子,下午常去打牌,晚飯前趕回家,否則章太爺會生氣。

章太爺蒔花弄草,生活規律,早飯是一碗稀飯,二個硬穀白煮蛋,配一碟蒜頭。然後到書房中看書吟誦古文。十分陶醉忘我,可以一直吟詠到中午。
吃完午飯午睡起來,搭上黃包車往夫子廟古董店現賞,他對鑑定古畫真偽有相當的研究,玩賞到晚飯時分才回家。

南京下午三、四點吃下午茶點心,晚飯通常推遲到八點才開,五姨媽若是遲歸,章太爺就焦燥不安,也不吃飯,等到五姨媽回來,在飯桌上板著臉,一語不發。五姨媽這時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,嚅嚅囁囁,手足無措。

有時他們去夫子廟的茶樓吃點心,小孩子兩個人分一碗麵吃,一點也不浪費,一點都不像大財主的闊綽。

ce971eb9-a5f3-4f84-81f1-553adba6f09b1.jpg南京石頭城

未命名1.jpg南京中山路司法院     

章太爺,我母親叫他五姨爹,是他家族中的單傳獨子,三房兄弟只有一個子嗣,自是寶貝萬分。但他沒有不良習性與驕氣,處世也人情通達,在家鄉興辦家塾,照顧鄉里,蘇皖一帶,頗具聲望。

媽媽說,五姨爹長得很好看,很體面,很胖很富泰。夏天外出時白色夏袍一襲,載著帽子,在家則打赤膊,脖子上圍著溼毛巾,不時的更換。

外公外婆老家在六合,與南京一水之隔,媽媽到南京讀小學,就是住在五姨爹同仁街的家中。同時外婆二姐、四妹的女兒,也到南京讀中學,三個人一起住在同仁街宅大門左邊的房間裡。大門右邊則有三個房間,租給一位喝過洋墨水的公務員,娶了個比利時人,生了個洋娃娃。

五姨爹對太太的親戚都很親切,我母親年紀最小,最得他喜歡。每次開學都牽著我母親的小手去註冊,一路有說有笑。他自己的二個孫女也和母親一樣讀畲清小學,註冊時遇到了,她們過來叫爺爺,五姨爹點點頭就過去了。

下了課,吃過下午茶,母親到五姨爹書房作功課,很快就做完了,然後陪五姨爹下棋。有時放學後母親帶同學來玩,在院子中看花做遊戲,五姨爹也十分高興,出來招呼,問長問短。###

五姨爹在同仁街的家也有十來口人,吃飯時有大伙菜也有小鍋菜,小鍋菜主要是紅燒鴨四件或雞爪、雞翅等較細緻的小吃。家中只有五姨爺與七子有小鍋菜,外婆怕女兒胃口不好,也出錢添一份小鍋菜。

小鍋菜燒好後,端到飯桌上來分成三份,每次分菜時,七子都搶最好吃的部分,要得也比別人多,有些霸道。他平日個性不算活潑,但和寄住他家的表姐對話時,很有辯才;對吃也有興趣,曾創出一味螃蟹蛋,就是將醬油、醋、糖、生薑混合,與蛋花一起抄出蟹黃的味道。

他長我母親二歲,卻對小表妹有些敵意。有一次,章家親戚來玩,留下來吃飯,飯桌很擠,他不准我母親上桌。有些親戚就打圓場,說擠一點沒關係,來來,坐我旁邊。七子全部不准,鬧了半天,最後五姨爹開口了:來,坐我旁邊,我們是老朋友。

五姨爹平日很隨和,但對七子功課要求很嚴格。七子如同他的另一個長子,從初中起,就英文家教、數學家教,中文則自己來教。所以,這位七子應該還滿聰明,是能讀書的人。

他們都沒有來台灣,在大陸政權下,所知這位七子是科學方面的人才,是中國科學院元老級教授。###

同仁街院子裡還有一個小男孩,與七子年齡相仿,好像是房客的過繼兒子,但仍保留原來的姓氏。他個性活潑有禮,常帶領小朋友一起玩遊戲,對我母親很友善。

那位比國太太,大家稱她「羅師母」,則會送些洋玩具給我母親,小床、小椅子、小人人,可以一個人扮家家酒,令人喜歡。
外婆是從來不買玩具的,因為她認為「勤有功 嬉無益」,同時也是為了省錢。但有一回她在別人慫恿下,買了一支裝著白老鼠的小籠子給女兒玩。白老鼠在籠子裡會爬樓梯會溜滑梯。但我母親很怕那怪模怪樣的小東西,又不敢說不喜歡,真是為難極了。###

外婆幾乎不買玩具,且從不給零用錢。
幸而大她十一歲的哥哥,十九歲就大學畢業,有了工作後,就給我母親零用錢。

小學生能花什麼錢呢,大多是嘴饞買些好吃的零食,福利社裡的牛肉夾餅、棍子糖,中山路上一小球一小球的冰淇淋。

和她同住的兩位表姐,家裡給的零用錢較多,幾乎每天下午都叫餛飩當下午茶,是挑擔子沿街叫賣的現下餛飩。他們到廚房拿兩個雞蛋,叫賣餛飩老板和餛飩一起煮,然後用自己的碗盛回來吃。我母親也到廚房拿兩個雞蛋,一把炒米,請賣餛飩的老板用滾水沖成蛋花炒米或代煮一下。

二位表姐看我母親不花錢也有下午茶吃,覺得沾了他們的光,心裡不是味道,其中一個表姐,直接阻止老板幫忙,但老板都是笑一笑就過去了。

五姨媽不打牌時,就會張羅下午茶,廚房開火,炒米粉、煮芋仔,或簡單的下碗麵。巷弄間更有許多叫賣的下午茶點心,豌豆榚、烤山芋、荷葉包著甜黑米飯,熱呼呼香噴噴,裝點著民間的生活情趣。###

南京中山路,北邊是鼔樓,南有新街口。五姨爹同仁街的家,約在中間位置。
鼔樓是歷史遺跡,建於1382年明洪武年間。新街口是圓型的大廣場,位於十字路口,是道路交通的圓環,國父銅像在正中央。

圓環以南有電影院、戲院、餐廳、商店雲集,是新規劃的商業娛樂區,有如四十年前的台北西門町。也是南京市民假日看電影逛街的熱門地點。

和媽媽同住的表姐,讀書較遲,約莫二十歲右左,青春正盛,星期六常去新界口看電影,看完回來兩個人討論得如癡如醉,聽得我母親神往不已,央求下次也帶她去。... ...

30714562_1869972089689862_2220144800907132928_n.jpg新街口

這兩位表姐,一位姓王,一位姓饒。

王姓表姐是外婆二姐的小女兒,饒姓表姐是外婆四妹的大女兒。

外婆二姐嫁是地方上的財主。在以農為主的社會,財富主要靠耕地收成,財主通常就是地主,有大片耕地。外婆二姐在先生過逝後,接手管理這些收成。據說他十分能幹,前一晚收進的稻穀堆在穀倉中,為防晚上被偷取,就用自己小腳鞋印幾個鞋印在上面作記號,只要有人動過,就看得出來。在那個古老的年代,是有效防竊的方法。

外婆二姐中年就過世了,小女兒十多歲,尚未婚配,也分到一份家產。兄長見其年幼可欺,便合謀把她嫁到窮鄉僻壤,以便瓜分她這份家產,又怕她知情跑了,就把她鎖起來。

這些兄長平日就很霸道,所謂的土豪劣紳,沒人敢多事。

外婆得知後,心急如焚。打探到這些土霸外出的日子,就一個人走進他們的家,勒令佣人開鎖,帶走二姐的小女兒。
二人直奔江邊渡口,上了船,等船開。外婆怕那些土霸得知消息趕來,就央求船主提早開船,船主自是不答應。
不久,看到那些土霸已遠遠的追來,外婆情急之下,跪下求情,船主為之動容,立即開船。留下趕到江邊惡霸攘臂掄拳。

外婆帶著二姐小女兒投奔南京五妹的家。二姐小女兒對外婆感激不盡,千謝萬謝,並發誓不再對外婆頂撞。
外婆見他如此順從,就勸管起他來,又不准他亂花錢,因而起了衝突,他居然視外婆如仇寇,對我母親也惡聲惡氣。令人扼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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